攤販都陸陸續續離開,市場裡的人也越來越少,黃色老舊的燈泡在黑暗中左搖右晃的,街旁的的路燈,也不爭氣的一閃一閃。這裡的時間像是被靜止,空氣中還充滿著市場裡特有的魚腥味以及剩餘殘渣的味道。人散盡之後,這裡就成為了野貓聚居的場所。

 

「這是這個月的。」

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從另一個穿著汗衫小販模樣的人手上接過這個月的供奉,這是不成文的規矩,世世代代都是這樣傳下來。壞了規矩的人,就沒有辦法在這裡生存下去,只能回家自己吃自己。

西裝男數了數手上的一疊鈔票,滿意地笑了笑。

「很好。」

「感謝、感謝......以後還要拜託你呢。」原本繃緊神經的小販,也笑了起來,頻頻鞠躬。

 

西裝男逕自離開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準備前往下一個地方收取外快,這已經是例行公事了,一如往常,看見那些人對自己的阿諛奉承也漸漸麻木,最後連對他們露出一抹微笑都嫌的懶。

 

下一站是大宗,最大的收入來源。

一間夜店,當然那裡並不比一般的夜店。黑市的交易轉運站,龍蛇雜處,就連西裝男自己都得要格外小心,一不注意就可能會送命,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各種交易都在那裡進行,表面上是一間正當營業的夜店,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裡其實是社會黑暗的市場,也是黑市裡的大金庫。

 

但金錢的慾望終究是大於危險。

 

聲光效果俱佳,艷麗的鋼管女郎在舞池中央大放異彩,那曼妙的身軀宛如水蛇一般在那根堅硬的鋼管上攀附、扭動,一旁的男男女女親暱地摟在一起,隨著狂野的節奏搖擺,這裡是北區最隱密卻也是最大的夜店。

 

吧台前,五顏六色的調酒放在桌上。

GODFATHER!」西裝男點了一杯酒。

穿著服務生裝扮的調酒師專業的將威士忌以及部分的安摩拉多加在一起,淡淡的杏仁味混著威士忌的酒香成為了美妙的組合。

輕嗅著酒香,小小啜了一口,這美味的口感以及香氣瀰漫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裡頭。

 

我愛死這工作了!

 

「叫你們老大出來。」西裝男對著調酒師說著。

他放下手邊的工具,拿起吧台底下的對講機說了幾句,繼續擦著那些剛洗乾淨的玻璃酒杯。

 

「你來啦。」從狂亂四射的舞池裡走出三個人,中央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是這裡的老闆,也是目前黑市裡的大老,李正男。

「正哥,我又來了。」西裝男起身,和李正男握了手,兩人相視笑了笑。

「最近這裡生意越來越好了,害我都快忙不過來了。」李正男邪惡的笑著,彈了一下手指,發出清脆的指節撞擊聲。

旁邊另一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人拿出一個行李箱,丟到吧台上。

「進口的,最近才拿到。」李正男刻意壓低了聲音。

 

黑色箱子打開,裡面滿滿是白色的海洛因磚,這在黑市裡至少值上億。

 

「這個再丟進去市場,我看這個地方就又要裝潢啦。」西裝男拿起其中一塊,從懷中拿出一把瑞士刀,將白磚切成碎末,然後湊上前去吸了一口。這是他個人獨到的「鑑賞」方式。

「真純。」他讓自己陷入無盡的虛幻之中,享受那不存在的感官快感。

李正男看著他,微笑著,不說一語。

他最擅長的,就是使人出現自己就是老大的幻覺,一切依著對方的意去執行,然後再默默地控制他們,等到必要的時候,這些人都將會對自己言聽計從。

 

等到他們發現,一切早就為時已晚。

 

李正男在桌上放了一疊鈔票,西裝男將它收到懷裡,脫了上衣,進到舞池裡面和那群男女一起狂歡搖擺。

西裝外套的口袋裡面,露出一個皮夾,皮夾開口,裡面是一張警用識別證。

 

***

 

「妳看,這是幸運草。」

四片心型的葉子帶著明亮的綠色,在風中搖曳著。

「這真的可以帶來幸運嗎?

「可以。」

因為,它為我帶來了妳。

 

***

 

看著懷裡的幸運草吊飾,那是我一直到最後都沒有送出手的禮物,來不及送了,一直到多年後的今天,它都還是在我這裡。

生命中,總是會遇到許多岔路,也會見到許多告示牌,但大多是錯的。沒有人知道哪一條才是正確的道路,一直到,走到盡頭為止。

 

蕭俊峰坐在漁港附近的地上,面對著大海,身後是一個魚貨批發市集。他呼吸著大海以及漁市的鹹鹹的味道,自由的味道。

 

那些遠方的漁船就跟我一樣,他想。

一生擺盪,而終生的唯一方向,就是尋找方向。

那幸運草吊飾,破損的切面,折射著七彩的光芒。

 

漁港旁邊有一個小型廣場以及行人步道,那是遊客最多的地方。廣場中央,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樂團正在太陽底下奮力表演著。電吉他特殊的和絃使得蕭俊峰的耳膜拚命打顫,他們的音樂勾起了蕭俊峰無盡回憶。

那傢伙,以前也很喜歡搖滾。

搖滾是撼動靈魂的音樂,這也是他教給我的。

 

浪淘般的音樂,浪淘般的回憶。

 

一陣刺耳的警笛聲打破了那短暫的幻想,眼前過去的畫面,轉換回到遠方藍色的大海。

 

市集外突然來了一大批警車,那些警示燈閃爍著,攤販們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而那些來到港邊遊玩的人們也議論紛紛。

蕭俊峰從遠處看見有幾個警察跑到其中一個攤位前,似乎是和老闆爭吵。隨後抓起幾隻魚,用刀子將魚的肚子切開,戴著白色塑膠手套的手,翻攪那血肉模糊的內臟,從裡面拉出一個透明密封袋子。那個警察露出了笑容。

依序將攤子上的魚類開膛破肚,從魚肚子裡拉出各種大小不一的袋子,帶頭的警官面色凝重地看著整件事情的進行。

而見到那些警察從自己賣的魚貨裡拉出那些東西,魚販的臉都給嚇得慘白,不發一語。

 

「還真的有。」警官看著那些從魚肚裡面取出的東西,皺了眉頭。「這些可能還要拿回去化驗一下,等結果出來就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其他警察將那些小袋子清洗之後,通通裝進鑑識袋內等待化驗。

 

「警察先生......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魚裡面會有東西......我真的不知道......」

「有什麼話,跟法官說吧。」手銬凜然發著光芒,像是無上的正義,不容質疑。

「可以讓我拿個東西嗎......」

警官允許了,魚販拿出一個冰桶,俐落的將手伸進去拿出一個黑色塑膠袋,迅速拆封。

直覺到危險,警官伸手向前想要阻止,額頭卻已被一枝黑色的槍管抵住。

主導權瞬間交換。

 

「一個普通的魚販怎麼可能會有槍?」

警官儘量壓下巨大的緊張感,胸口感覺像塊被那顆狂跳的心臟給撞破了一般,劇烈起伏著。

死亡近的都可以聽見死神的笑聲。

周圍原本正在圍觀的民眾紛紛走避,還有人看到手槍就發出尖叫聲。

「你們警察怎麼可能會找到這裡?」魚販問。

沒有任何一個人回答他。

豆大的汗珠從警官的頭上落下,他的心裡正在盤算著下一步棋該怎麼下,一步錯了,賠上的就是自己的命,最糟糕的情況是連著夥伴的命也一起賠。

「我可是很辛苦才拿到這批貨的,怎麼可能就這樣收手!」

他拿著手槍亂揮著,所有的警察都緊張地退後,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擦槍走火。

「把那些東西都放上來!」魚販大吼著,命令那拿著袋子的警察將所有的東西放到桌子上。他警覺地將那些東西收到懷裡,右手仍舊緊握著槍。

 

這一切,蕭俊峰都看在眼裡,但他只是看著。

 

犯人見機逃跑,右手胡亂扣下板機。

所有人都趴下,深怕不小心就被流彈打中。

 

犯人朝著蕭俊峰的方向跑來,大口的喘著氣,後面跟著許多警察。

這警匪追逐的畫面還真熟悉阿,蕭俊峰噗哧一聲,笑了。

原本坐在地上的蕭俊峰站了起來,匪徒並沒有注意到他,只是拚命地想躲避後方警察的追趕。

兩人擦肩而過。

倏忽間,蕭俊峰一個轉身,緊抓著對方的右手手腕,用力扳下,犯人因劇痛而放開抓著槍的手,痛苦的哀嚎,手槍應聲落地。緊接著,蕭俊峰又是一扭,將整個手臂抬起,用腳絆住對方的腳,犯人瞬間重心不穩,一個翻身,背部重重的著地,完美的過肩摔。

犯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著。

那些警察隨後而至,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

「這位先生,謝謝你,功夫不錯啊。」警官拍拍蕭俊峰的肩膀,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想和他握手。

蕭俊峰看著警官的手。

「我的手很髒。」他淡淡地說。

警官愣了一下。

「我們真的很感謝你。」警官逕自抓起蕭俊峰的手猛搖著。「你好,我叫賴英雄,不知道是否可以留下你的大名,好讓我們有機會可以表揚你的善行。」警官拿出警徽,笑容滿面地看著全身上下極度邋遢的蕭俊峰。

「不用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流浪漢罷了。」

抽回自己的手,他離開這個嘈雜的漁市,躲到人群之中,不顧賴英雄的叫喊。

 

犯人被反手銬上手銬,押上了警車。

「沒想到消息是真的,我還害怕沒有搜索令反而被告。」賴英雄坐在後座對著駕駛座上的警員說著,身旁是放棄掙扎的犯人。

「一聽是李正男的貨,我們就馬上通知賴警官,沒想到還真的有。」

「消息從哪來的?」

「我的線人。」

「你們都被他騙了,最好不要放走我,不然我也活不成了......」犯人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賴英雄質問。

「嘿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警察在想什麼,大家都是混一口飯吃,還不都是想發財?放走我之後,他一定會來殺我,到時候逃也逃不了......你們這些警察,都是一般黑!還不都是他的走狗。」

「有種再說一次!」賴英雄氣憤的握緊拳頭作勢要打下去。

「賴警官,別跟他計較,打了他反而會被告阿。」駕駛的警員幸災樂禍地說。

聽到這句話,賴英雄只好忍下來,收起拳頭。

 

警車奔馳在馬路上,朝著既定的目標而去。

其後,是紛紛擾擾的人群,被打亂次序的漁市場。

 

廣場上,樂團的音樂仍不止歇,無視漁市裡的危機,依舊是歡樂的場面。

輕快的節奏跟著鼓的節拍跳舞,主唱帶著磁性的聲音感染在場的所有人,這撼動靈魂的力量在這小小的區域裡面爆發。

 

幸運草破損的切面在陽光下閃耀著。

只剩下三片葉子的幸運草。

蕭俊峰坐在舞台外圍,看著那些圍觀的民眾隨著音樂搖擺。

看見那些年輕人,彷彿回到了過去那個青春的時光裡頭,大家在一起大笑的時候。

隨著年紀的增長,越來越多的東西捨不得放下。

看起來放蕩不羈的自己,才是最捨不得的人。

 

 

「幸運草的葉子掉了一片了!」女孩大叫。

「妳知道,少了一片葉子的幸運草叫做什麼嗎?」

「酢醬草?」

「少了一顆心的幸運草,叫做等待的思念。」

 

***

 

一如往常,走進充滿咖啡香的辦公室裡,開始一天的工作。

賴英雄和平常一般,和同事們寒暄幾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喝著早上的第一杯咖啡。

桌上的文件仍是像山一樣高,從來也沒有減少的跡象。

工作永遠也不嫌多。

他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在裡面看到了一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是一個牛皮紙袋,而當他打開紙袋的時候,他的臉因驚嚇而發白。

「開什麼玩笑!」賴英雄氣憤地發抖,用力的將紙袋丟到桌上。

辦公室內的人都被突來的大吼嚇到,全都停止了動作。

數疊鈔票從牛皮紙袋裡跌了出來。

 

請、多、多、關、照。紙袋背面寫上這幾個字。

這是充滿恐嚇與利誘的意圖。

 

這該怎麼處理?

是誰放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這錢不能收!

 

「如果有收到這筆錢的人,我希望可以馬上交上來,我立刻向上匯報,一定要找到這個放錢的人,將他緝拿到案!」賴英雄環視辦公室裡的所有人,目光炯炯有神。

「我也有拿到!

說話的人是吳心雨,她將自己的牛皮紙袋放到桌上。

辦公室此時瀰漫著一股怪異的氣息。

所有的視線像是都放在吳心雨和賴英雄的身上,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還有沒有人拿到?」賴英雄不知為何,突然感覺到詭異的氣氛,連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沒那麼堅決。

辦公室裡的所有人,都低著頭,假裝很忙的樣子。

那短暫一刻的注視,突然全部都消失了,大家都目光轉移到其他的東西上面,賴英雄彷彿正在慢慢的隱形。

「沒有了......嗎?」

有種異樣的感覺。

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自己在這裡反而像是一種異類,該被汰除掉的異類。

 

他從所有人的表情上得到答案。

心虛兩個字在每個人的臉上,清清楚楚。

那些人,不願意與自己共伍,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將這個秘密說出來。

他像是一個等待被誇獎的小孩,結果卻遭來責罵,一種無名的羞愧感襲上全身。

 

錯了嗎?

 

走出辦公室,甩上門板。

砰!

這一次,沒有人被嚇到。

 

走上辦公大樓天台,天空晴朗,底下一覽無遺。賴英雄自從到了這個單位之後,每到心情不好就都會上來這裡抽菸。

 

錯了嗎?

把錢拿出來難道有錯嗎?

我們是警察,是應該為人民服務,不是收那些黑錢的!

警察......

你們這些警察,都是一般黑。小販的話不斷的在腦海打轉,打轉。

 

無數聲音在賴英雄的腦海裡面吶喊。

 

「心情不好?」吳心雨的聲音總結了所有的混亂。她拍了拍賴英雄的肩膀,看著他。「其實我也知道,不是只有我們兩個,整個辦公室裡的人都有。」

終於,一切的憤怒與羞愧決堤。

賴英雄摀著臉,痛苦的。

「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正義......可是......你有沒有看到剛才他們的嘴臉!醜陋又骯髒,他們都忘了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來到這裡,警察到底是要做什麼的!那錢不能收阿......不能......不能收......」

天台上,一個憤怒的警察對著不公義的天空吼著。

但不論吼的多麼大聲,也沒有人會聽到。

大家學會的,就是低頭,然後事情就會這麼過去的。

 

天空是如此的清澈。

但底下的人呢?

 

「別抽了,抽菸對身體不好。」

 

看著吳心雨,唯一一個和自己走相同道路的人。

孤獨的感覺,讓這個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受到挫折的孩子跌了一跤,遵循著正義,反過來卻被自己相信的正義給背叛,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可以給他慰藉的人。

嘴上的煙叼著,忍不住抱了她,緊緊的。

 

這突來的擁抱讓吳心雨不知該如何是好,感覺臉上發燙。

 

這是什麼意思?吳心雨心想。

或許他只是需要溫暖。

或許只是剛好我在這裡,然後他需要擁抱。

或許?

 

她感受到自己的背部濕了。

那是自己緊張的汗水,還是賴英雄的淚?

 

 

***

 

事件過後幾天,大家都絕口不提牛皮紙袋的事情,但吳心雨可以深深的感受到,辦公室內不友善的氣息,甚至只是遞傳文件,原本該有的寒暄也全部消失不見。那些熟悉的笑容再也沒有見到了。唯一沒變的,是和自己同一期畢業的小香,仍是和自己要好。

而賴英雄則仍是原本那嚴肅的模樣,那時候在天台上的狼狽,彷彿只是一場夢境,連同那個擁抱也隨同醒來時一起消失。

辦公桌上,賴英雄專注看著那些數不完的案子,忽然,他站了起來,往自己的方向走過來。

 

找我?

會是什麼事?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之後,每當見到賴英雄,心臟似乎都會多跳那麼兩下。

「妳看一下這張照片。」賴英雄拿著一張照片。

見到他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心裡面有一點失落的感覺,卻也鬆了一口氣。

吳心雨將目光放回照片上。

照片裡面,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背影,他的左手上有一個可怕的傷口,但那身影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這是?

「據傳是狂鬼老大的照片,也是我們手上唯一狂鬼成員的照片,之前的照片都因為不明原因被銷毀,以至於到現在連一個人都沒抓到。」

「為什麼突然又提起他們?事情都過這麼久了,現在要抓也抓不到了吧。」

「上面最近又開始查關於狂鬼的案子,聽說上次妳去的警局,有一個人不斷宣稱,他們抓到的,就是狂鬼老大。」

 

蕭俊峰?

不,不可能。

 

「不可能,那個人我認識,雖然他左手上也有疤,可是我很清楚那道疤是怎麼來的,要硬說他就是狂鬼老大,實在是太牽強了。」吳心雨笑著。

不管怎樣,他絕不可能是。

「那還有一件事,我查過他的資料,前科累累,我還沒看過有人有辦法竊盜案犯那麼多次都被抓,最奇怪的是,他一次服刑也沒有,就連拘役期限也從未到期過。」他拿出一疊文件,滿滿的都是那些蕭俊峰曾犯下的罪行,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那份量卻也相當可觀。

「這我早就知道了,而且幾乎每一次,都是我抓到他的。」

「那妳知道,這一次,他又逃了嗎?

 

***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局裡送來了一個犯人。

他穿著黑色風衣,好像已經很多天沒有洗了,上面滿是汙垢。

我見到他左手的疤,還有那張滿是鬍渣的臉。

不管經過多少年,他變了甚麼模樣,我都難以忘記,他那雙明亮充滿智慧的眼睛。

只是現在的他,已沒有過去的活力,剩下的,只是疲態。

「蕭俊峰,你,還認得我嗎?」我輕聲問著。

「不認識。」他頭抬也不抬。

 

***

 

天空是一片黑色的,見不到星光,街道的光亮早已喧賓奪主。

一下班,小香就邀吳心雨到一家店裡吃東西,那一天,她臉色相當凝重,讓吳心雨也感覺到,她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想讓自己知道。

來到一個賣麵的小攤販,兩人各點了一碗陽春麵,坐下來吃著。

許久,都沒人說話。

 

「學姐,我們認識多久了?」小香一句話打破沉默。

「少說也快十年了吧,呵呵......我們都不年輕了。」

「這麼久了阿......」她低著頭吸一口麵。「學姐,妳知道嗎?我最近好想他。」

 

小香的男朋友,在去年的時候因為酒駕出車禍往生了,原本他們在那一年就決定要結婚,結果沒想到會發生那場意外。

 

「沒有人會想要發生那種事的,發生那種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吳心雨安慰她。

「那不是意外!」小香突然大叫。「他從來都不喝酒的,就算喝了,也只要一杯就醉倒在床上,我才不相信他就這麼離開我!」

這是吳心雨第一次聽到小香說起那件事,一直以來,彼此都有一種默契,不再提起小香的男朋友。但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小香似乎希望把事情說給自己知道。

「他是被陷害的,我看過他的報告書,酒精濃度高到不可能有辦法開車,更詭異的是,根據胎痕研判他的車子是倒退加速衝到魚塭裡面。」小香提高聲音。「一個喝醉酒的人,怎麼可能會倒退開車!」

聽到這個結論,吳心雨愣住了,不只是這個離奇的案件,更是從沒想過原來小香自己已經徹底的查過這個案子,而她竟然從來也沒有提過。

「最可惡的是那些人,竟然就這樣草草結案......」小香因為情緒激動而不住顫抖著,豆大的淚珠一顆顆的落下。

吳心雨待在一旁,雙手抱著她,等待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學姐......他在前幾天跟我說過,他收到一個牛皮紙袋,裡面都是錢,他認為這種錢不該收,於是他就向上呈報......結果,沒過幾天,他就......」小香不住地啜泣著。

 

牛皮紙袋?

 

「學姐......對不起......我好怕......我好怕會跟他一樣,所以我把牛皮紙袋收下來了,他們要我......」

 

不妙!

 

吳心雨立刻站了起來,卻感覺到背後被一根槍管抵住。

三個便衣刑警,中間拿著槍抵著自己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子,另外兩個,則是自己多年來在同一間辦公室裡的同事。

小香不斷的低泣,不敢正眼看著吳心雨。

「你們幾個想幹麻?」

拿著槍的男子,笑著。

「妳好,吳心雨,久仰妳的大名,我叫袁世傑,妳叫我世傑就好了,不過可能也沒什麼機會叫就是了。哈哈哈......」

「你這樣用槍抵著我是想幹麻,開槍了話,附近的警察馬上就會聽到,到時候你們想跑也跑不掉了。」他怒視著另外兩個人,他們低著頭,做賊心虛。

「是李正男要我們殺你的。」其中一個說。

李正男?那個黑道老大?

「他對所有收下牛皮紙袋的人都說同樣的話,除掉那些沒拿錢的人,否則就將我們收賄的事情宣揚出去,到時候大家都沒有飯吃。」

「你們......」

 

原來在金錢的面前,就算是朋友,也可以出賣。

 

「就是這麼一回事。」世傑笑著。

袁世傑從懷裡拿出一條手帕,蒙住吳心雨的眼睛,然後慢慢的將吳心雨的雙手反手綁住。在綑綁的過程中,袁世傑故意將臉湊向吳心雨的耳際。

「噓......老大叫我救妳。」吳心雨在耳邊聽到袁世傑的聲音。

 

這人是怎麼回事?

 

黑暗中,突然聽見兩聲槍響。

空氣裡瀰漫著煙硝味,隱約聽到小香的哭聲還有另外兩個人的慘叫聲。

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抬了起來,這個人似乎打算把自己揹到某個地方,過一陣子,又突然將自己摔在軟墊上,吳心雨用手一摸,似乎是在車子裡面。

引擎發動,車子不斷地晃動,感覺轉過許多個路口,停了幾個紅綠燈,因為雙眼被矇住,所以根本不知道到底被載到哪裡。

 

「喂!你到底要把我載去哪裡啊?」吳心雨在後座問著,身體動彈不得。

「安全的地方。」

 

又經過無數個路口,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袁世傑將車門打開,鬆綁了吳心雨身上的繩子,她卸下手帕之後,立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黑色的風衣,左手上可怕的疤痕。

「蕭俊峰!」吳心雨開心地叫著。

這個時候見到他,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突然放鬆起來,感覺有了依靠。

「見到我這麼開心啊。」蕭俊峰笑著。

 

吳心雨看看袁世傑,再看看蕭俊峰。

想起賴英雄所說的話。

不,不可能,再怎樣,這個人也不可能是那個惡貫滿盈的狂鬼頭目。

但若不是,他怎麼有辦法救自己?

 

「賴英雄呢?」

「賴英雄?他誰啊?」

「另一個沒收袋子的人。」

「他阿,我看他應該不會有事吧,只是可能要麻煩他多做一陣子交通警察吧,不過也好過丟了性命。」

 

交通警察?

蕭俊峰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現在看著他,卻好像完全不認識了?

這人像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你怎麼有這麼大本事,連我們裡面發生什麼事情都知道?」

「沒有想到,原本都是妳抓我,現在換成是我抓妳,現在各不相欠了!」蕭俊峰故意轉移話題,自顧自地笑著,像是在嘲笑吳心雨的愚蠢。

「你是不是......」

「嗯?」

「狂鬼老大。」終於,把這個積在心裡的問句說了出來。

 

聽到這個問題,蕭俊峰和袁世傑都噗哧笑了出來。

「哈哈哈......妳這個問題,會不會太蠢了,我還以為妳要問什麼可怕的問題......哈哈哈......」蕭俊峰抱著肚子狂笑,讓吳心雨尷尬的臉紅,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問了一個蠢問題。

在一旁的袁世傑,也跟著大笑。

對嘛,他怎麼可能會是狂鬼老大,怎麼看都不像。

 

「不過......」蕭俊峰突然正色說道。「那傢伙的確曾經說過想把狂鬼讓給我。」

 

***

 

隔天,所有人都發現吳心雨消失了,而有兩個同仁腳上都受了槍傷,宣稱有人綁走了吳心雨,槍傷是綁匪造成的。

只有小香看見整件事情的經過,但她不認識袁世傑,只認為吳心雨這一去大概是凶多吉少,整天以淚洗面。

但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有了底。

不知是誰,反正一定有人先動手了。

而賴英雄在今天收到一份通知函,自己受到降職處分,被分到分局裡當一個

交通警察,從此要遠離這個長久以來辦案的地方。

櫃子裡面,帶不走的,是過去一筆筆破案紀錄,那些帶不走的豐功偉業,就在一瞬間一筆勾銷。

除了小香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對賴英雄說出一句道別。

 

***

 

大學裡的西瓜節,甜甜的,充滿著愛情的滋味。

樹下的男生,每個人都捧著西瓜,等待另一個女生的到來。

會是紅色?還是黃色?

紅色代表的是熾熱的愛情。

黃色則是堅貞的友情。

我在那時候,見到的紅,卻不是西瓜的紅色。

是那在少年手上開放的殷紅花朵。

 

***

 

廢棄的空屋,裡面放了一張大桌子,上面斑駁的痕跡似乎已經有些年代,在四周的牆角也堆了一點垃圾,上面還有幾隻蒼蠅縈繞。

被蕭俊峰帶到這裡之後,每天都有專人送食物到這裡,但卻從未見到蕭俊峰一面。那人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這地方就像是垃圾堆,蕭俊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把我和這些垃圾放在一起。吳心雨心想。

 

「大家快進來!」

門外傳來蕭俊峰的聲音,其後跟上了十幾個人,其中幾個人吳心雨竟然認識,她驚訝的目瞪口呆。

局長?

她見到地方分局的幾個局長竟然會出現在這個破爛小屋,還是跟蕭俊峰一起!

那幾個人似乎認出吳心雨,瞥了一眼之後,繼續他們的談話。

蕭俊峰將吳心雨留下,所有人隨意拉了幾張椅子、木櫃等坐了下來。

 

每個人的臉色凝重,都說明了待會要說的事情,非常重大。

但在蕭俊峰眉宇之間,竟然多了一分喜悅的感覺。

 

「大家好久不見了啊!」一開頭,蕭俊峰就開心的笑了,看著所有人。「隔了這麼多年,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大哥沒來嗎?」北區的分局長開口。

 

大哥?

 

「他阿,人不太方便過來,不過由我來說也是一樣。」蕭俊峰依然嘻皮笑臉的,但吳心雨知道,他只是想要將氣氛緩和下來,其實他的壓力,比誰都大。

「是那件事嗎?」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男人說著,滿嘴都是檳榔的紅色汁液。

「嗯。現在李正男已經開始動手了,我看,我們十年前的約定也差不多該實行了,雖然當初的人數......遠比現在多了多。」

一陣詭異的沉默壟罩在會議桌上。

 

這些人是誰?

為什麼局長會在這裡?

一連串的疑問在吳心雨腦中打轉。

 

「十年前,狂鬼快要解散的時候,阿猛告訴所有人:『所有信奉狂鬼的人都一定要幹一番大事,現在,所有人都奔跑吧,跑到屬於你們自己的道路上!別讓狂鬼成為你們的束縛。』」蕭俊峰看了所有人,這些剩下來,還肯回來的夥伴們。「想當初我們幹得轟轟烈烈的,到現在他們都還怕我們。」大家聽到這句話都莞爾一笑。「但是現在,同樣的問題又再次出現了,有些人可能已經知道,而有些人可能不是很了解,但我要說的是。這次我們要幹的不是學校,是整個政府,整個國家!」

吳心雨見到那些局長的表情凝重,想來是和牛皮紙袋有關係,可能不只是自己的單位收到,最可怕的是整個警政體系都收到了。

那是一項測試,測試敵我。

而那些不願收下的人,最後只好離開,否則只有一死。

 

天啊!這是狂鬼的會議?

我一個警察竟然會在黑道會議裡面?

那些警界的大官竟然也在這裡!

蕭俊峰到底是甚麼樣的人物?

如果他不是老大,誰是?

 

「既然李正男要操縱他們,那麼換我們出手,他不要的人,我們全收了!」這一句話架式十足,所有人的深感贊同。

 

之後的會議內容,吳心雨實在沒有心情聽下去了,只是靜靜地思索這整件事情。事情來的太過混亂,變化太大。

經過一陣熱烈的討論之後,所有人都離開,那些局長只對吳心雨笑了笑,就離開了這個破舊小屋,只剩下蕭俊峰仍坐在躺椅上抽著菸。

 

「喂!蕭俊峰,到底怎麼回事?你把我丟在這裡這麼多天,又突然帶一堆人過來這裡,你們到底想幹嘛?」

「幫我朋友。」他閉上眼睛,開始說起一段故事。

 

據他所說,狂鬼是他高中時和一個叫做張猛的朋友組的學生秘密社團,張猛是校外學生,年紀較大。社團後來因為不爽學校,不爽老師,以至於和所有的人都撕裂,只是為了將學生的不滿告訴所有人。意外的,狂鬼的規模竟然越來越大。後來更有其他的黑社會幫派效法,趁機吸取成員,假藉狂鬼的名義四處收人,甚至不惜使用暴力。那個時候完全是失控的狀態,原本只是想將訴求告訴大人,最後卻演變成小孩和大人的戰爭,連警察出面都無法收拾。因為犯罪者都是未成年的青少年,有些年紀甚至更小,這種棘手的情況是前所未見。

但狂鬼後來卻面臨一個問題,原來,成員裡大部分成員是對未來沒有方向的高中學生,經過那麼長時間的破壞,整天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有些較為成熟的人都漸漸地離開狂鬼,準備考試。在現實中,這樣下去是沒有未來的。但大多數離開的人,都還是支持著狂鬼,只是希望能夠讓自己的人生,有些目標。這些張猛都知道,雖然夢想還沒實現,但現實還是要顧,不能讓狂鬼絆住那些人的腳步。於是他下了一個決定,狂鬼解散。

現在的他們就像是鬧脾氣的小孩,不論小孩怎樣呼喊,大人也只會覺得是在胡鬧,但總有一天,小孩會長大,力量大了,就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小孩不論怎麼求救,大人也只會充耳不聞,所以只好自食其力。

 

張猛說:「不論未來在哪一天,我們所有人都要幹一番大事,相信到了那一天,大家都長大了,成熟了,卻永遠也不要忘記,自己是狂鬼的成員,自己曾經是小孩子。別跟那些人一樣。」

 

「那張猛現在在哪裡呢?」吳心雨問。

「他阿......」蕭俊峰深吸一口菸。「那傢伙辦了他最後一場個人演唱會,是在別人家屋頂上喔!那時候竟然沒人敢取締他,哈!之後自己就遠走高飛了,現在的他,飛的如鳥一般高。」

 

蕭俊峰笑了,笑得很開心。

好友飛的像鳥一樣高,那你呢?

 

過了這麼久,眼前的少年已經變成一個男人,但從他的雙眼裡面見到的卻是那孩童般的稚氣,那雙明澈的雙眼,一直以來都是。

視線移開那雙眼睛,瞥見他左手上的傷口。

 

「那個傷......治不好嗎?」吳心雨問。

原本明亮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他緩緩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吊飾,是一個幸運草,有一片葉子斷裂了。他盯著那個吊飾許久。

「傷,不痛了,這裡卻還是很痛。」他指著胸口。

 

 

***

 

那個少年模糊的臉龐漸漸的清晰起來,是蕭俊峰的臉。

他的左手緊抓著槍管,殷紅的血液從傷口裡汩汩流出,整隻手臂上都是。

空氣裡滿是可怕的煙硝味。

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他。

地上躺著一個人鼻青臉腫,是被蕭俊峰打的。

「給妳,我沒有買西瓜,只好送這個。」他從沾了血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吊飾,笑著。

那個被子彈貫穿的左手仍在流血,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似乎是失血過多。

 

喀啦!

吊飾落在地上。

 

我把那個吊飾拍落,聽見碎裂的聲音。

我很害怕......很害怕......

之後,我再也沒到那個學校,再也沒有見到他。

 

***

 

我仍記得我們一起找尋幸運草的日子。

我仍記得我們一起牽手的日子。

我仍記得那天你說喜歡我,我說再想看看的日子。

我仍記得。

你為我擋下的那顆子彈,而我卻害怕逃跑的日子。

 

見到那道傷口,心裡面非常難受,那是在不斷的提醒我的怯懦,不斷提醒我過去的錯誤。

現在的我們還有可能嗎?

但,走過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很快妳就可以回去了。」蕭俊峰打破了沉默,連同那些回憶。

他拿出一個文件夾。

「這是你們所有收賄警察的資料,還有那些官商勾結的證據,這是我們多年以來收集的武器,現在已經準備要將他發佈出去。」

「為什麼不直接交給調查單位或是媒體?

「妳確定那些都是站在和我們同一邊的?」原來,經歷過許多年,蕭俊峰已沒有過去天真,多的是城府。「我們現在把消息放出來,告訴所有人東西在我這,然後他們就會來找我,到時候,大家就都原形畢露了。」

「你們麼做是和所有人為敵......」

「有差嗎?大家以前還不是這樣混過來了,只不過換個身分,還不是一樣。」他仍舊是一臉無所謂。「而且這是大家的約定,要幹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至少對阿猛也才有個交代。」

「你知道這樣很危險嗎!不論是警察或是黑道都會跑過來找你,你不要命啦!」吳心雨提高了音量,不知為何,感覺看到他的表情就跟當時一樣。

那不要命的表情。

同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

「我至少要為阿猛做點事情,我答應過他了。」蕭俊峰說。

「你除了為別人想過,難道不會為自己想嗎?」吳心雨的雙眼微濕。

蕭俊峰沉思著。

慢慢的,吐出幾個字。

「還有,為妳想......」

 

***

 

天氣相當炎熱。

賴英雄已經站在烈日底下兩個小時了,十字路口的車輛行人仍是非常的多。

突然被降職,雖然震驚,但在這個新單位倒也滿開心的。

沒有那些爾虞我詐,同事們之間就如同朋友一樣,大家彼此照顧。

如此過的倒也還輕鬆。

 

「學長,恭喜你啊!」從斑馬線走來另一名交通員警,是和自己同單位的學弟,現在準備過來換班。

「恭喜?」

「你回去就知道了。」他神秘兮兮地笑著。

「什麼事情,這麼神秘?我回去休息一下,世傑這裡就交給你啦!」把東西交接完畢之後,準備回到局裡面休息。

「好啊,這裡就交給我了。」袁世傑看著賴英雄的背影笑著,哨子的聲音蓋過所有的車輛。

 

***

 

天空下起大雨,原本就充滿霉味的破舊屋子開始漏水,垃圾堆的味道開始冒出來,牆上的裂縫不斷滲水進來。

蕭俊峰突然衝進屋內抓著吳心雨的手,拖著她向外面跑出去,一台黑色轎車等在屋子門口。

蕭俊峰坐下來之後還不斷大口喘著氣。

「怎麼了?」吳心雨拿出手帕幫他擦著汗。

「成功了,他們全找上我了!」

這人有病,全世界都要殺他了,現在還這麼高興......

 

坐在駕駛座上的是袁世傑,這次他似乎沒有那麼輕鬆,專心的開著車不說一語。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吳心雨問。

「無所謂,反正都被追了,被追到哪就跑到哪。」蕭俊峰說。

 

車子後面,響起如雷的警笛聲,數十輛警車跟在後面。

 

「天啊!現在是怎麼回事,一堆警察在後面追我們!」吳心雨緊張的大叫。

「別大驚小怪的,他現在都已經是全世界的通緝犯了,還故意跑到人家家門口開槍。沒被打死已經很不錯了。」袁世傑輕描淡寫的說著。

「我是到李正男的夜店開槍,結果你看,後面追我們的是警察!是警察!」像是小孩一樣,他開心的手舞足蹈,真不知道該擔心的是誰。

「後面那群一定多少跟他有掛勾,不然不可能這麼快就跟過來。」袁世傑解釋。「現在該怎麼辦?繼續逃?」

吳心雨看著蕭俊峰試圖從他臉上讀取一些訊息。

但他只是開心的笑著,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

他突然搖下車窗,從懷裡拿出一把手槍。

「你要幹......」

話還沒說完,子彈早已擊發出去。

後面兩輛警車的車窗都破了,那些警車驚慌失措的胡亂開著,發出緊急煞車時的尖銳聲音,差一點就釀成連環車禍。

「你這樣越來越過分啦!」吳心雨焦急地喊著,猛拉蕭俊峰的手。

「你放心啦,那傢伙槍法比你們警察都強的多了,如果真要打,早就出人命了。」袁世傑依舊無所謂的說著,彷彿這一切他早已習慣,方向盤猛一迴轉,車子一個大甩尾,衝向後面的警車車隊。

蕭俊峰不斷的亂開槍,警車車隊亂成一團,剛好開出一條路,袁世傑開的黑色轎車就這樣輕鬆的穿了過去。

在台北的街頭做這種瘋狂的事情,吳心雨還是第一次,她緊張的喘氣。

現在每過一個路口,後面跟上來的警車就又多了幾輛,有時候前方會突然出現攔截的警車,但都在一瞬間就被袁世傑精湛的駕車技術給甩開。

可笑的警匪追逐越演越烈。

那些跟著的警車已經占滿了整著街道,各轄區內的警察都想邀功。

但,是邀誰的功?

 

車陣開往越來越偏遠的郊區,離開擁擠的市區,四周少了那些霓虹街燈的光亮,只剩下警車的警示紅色燈光不斷閃爍著。

經過幾個街口,下了一座高架橋,車子轉往河岸邊開去。

漸漸的,黑色轎車的車速減緩。

在市區裡追逐的車陣停在河邊的空地上,黑色轎車被一圈又一圈的警車包圍,從裡面走出許多的警察,有些甚至直接將配槍拿出來對著轎車裡的人。

大家屏息以待,車裡的人走出來。

 

「老大,沒路了,應該可以了。」袁世傑熄了火,躺在座椅上,似乎是放下一身的重擔,全身癱軟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嘿!又要被抓了,下一次要怎麼逃掉呢?」蕭俊峰嘴邊說著,而視線是看著車窗外的河岸夜景,車窗被雨水淋濕了,以至於外頭的景色都模糊了一片。

又要被抓了,就和平常一樣。

 

雨水越來越小,警匪之間如此僵持許久,沒有人敢先動手。

 

現在是怎麼了?吳心雨心想。

見到蕭俊峰面無表情地看著車窗外,車子周圍全是巡警的警車車隊,只聽見雨水打在車頂的聲音。

雨變小了。

這緊張的沉默究竟會持續多久?

 

蕭俊峰此時突然看著吳心雨。

「怎麼? ......」她問。

見到他的眼神突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和那時候一樣,帶笑的眼睛。

那時候他手上的彈孔還留著血,而他竟然還笑著跟她說話。

 

 

「我會讓妳知道,未來是美好的。」

 

什麼意思?

 

蕭俊峰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笑著。

開了門,走出車外。

 

「你們要的是不是這東西啊?」蕭俊峰笑是個調皮的小孩,揮舞著手裡的那疊文件。

 

警方的收賄名單。

大家心知肚明。

 

河岸邊的風很大,蕭俊峰的黑色風衣鼓鼓作響,所有人都望著這個膽大的犯人,卻沒有人膽敢向前去。

雖然大家都很害怕那疊紙裡面,有自己的名字。

 

從後面又突然來了數十輛警車。

外圍的警車又多了一圈,但不同的是,從裡面走出來的不是巡警,而是武裝警察。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黑色的防彈背心,手持步槍和鎮暴盾。這是詭異的不協調畫面,警察拿著槍對著警察。

外圍其中的一輛警車裡走出一個人,是賴英雄。

 

終於來了,蕭俊峰心想。

 

「所有人都把槍放下吧,剩下的交給我們專案小組處理,我是本組組長,賴英雄。」他看見被圍在中心的蕭俊峰。「這不是上次見到的那位好心人嗎?」賴英雄嘴裡低語。

見到大官前來,所有的巡警也都乖乖放下手裡的武器。

 

「你可終於來啦!」蕭俊峰說著。

「你認識我?」賴英雄疑惑的問。

「不認識,不過車子裡面的那個人你應該認識吧。」

賴英雄瞥見車內吳心雨的身影。

再看看蕭俊峰,心裡面也已經猜到大半。上級這次的掃黑行動,看來和這人有相當大的關係。

「有什麼話和我到警局裡說吧。」

「好啊。」蕭俊峰笑著。

 

砰!砰!砰!

 

三聲槍響。

 

蕭俊峰的胸口露出三個紅點,漸漸擴散,整件衣服成了鮮紅的顏色。

手裡的文件落下,那是一張張的白紙。

「誰!是誰!誰開的槍?」賴英雄回頭,每個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承認。

 

吳心雨拉開車門,跑了出來。

雨水滲入眼睛,模糊了眼前的景色,但她仍努力地看著這一幕,不願意錯過任何一秒鐘,這一次,她一直都站在這裡。

時間彷彿放慢了速度。

血液緩慢的蕭俊峰的胸口流出,他轉過頭和吳心雨相視一眼,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世界安靜了下來,就連賴英雄憤怒的狂吼也聽不見,那些飛舞的文件和那些紛擾的事情全都不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在蕭俊峰的身上,他就是一切的中心。看著他的身體晃了兩下,然後倒在血泊中呼出最後的一口氣,之後便不再動彈。深色的血液四處漫流,染紅了他背後的土地,宛如天使展開飛翼。

 

吳心雨緊抓著幸運草吊飾,任由雨水灌滿她的眼睛。

 

***

 

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警界大換血,那些收賄的警察全被革職,而李正男的夜店也被查封。

蕭俊峰死後,雖然賴英雄堅持厚葬他,但因為此人前科累累而且也不是警界人士,最後也只好由內部幾個好友一起草草辦了他的喪禮,喪禮上,沒有一個家屬。

賴英雄最後當上了刑事組組長,一切都步上軌道,過去的那些骯髒的事情全都被封進鐵櫃裡成為過去。

小香則在這次事件之後自願請辭,選擇重新開始。

至於袁世傑,警察個人資料庫內根本沒有這個人,之後就銷聲匿跡,謎一般的人物。

一切都變了,因為蕭俊峰。

 

漸漸的,他所謂美好未來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那疊文件原來都只是白紙,他只是個餌,釣起了大家乾淨的未來。

一直到他離開之後,都不再有人提起他,也不再提及那場可笑的警匪追逐。

 

這辦公大樓高的像要直達天際。

走過白色長廊,看見那些面無表情的人,他們是在過生活嗎?或者只是遵循著某個連自己都不知為何的規則盲目地活下去?

千篇一律的,大家都一樣如此。

那些大時代的傷痕都會隨著時間,而消磨殆盡,彷彿一切都不曾存在過。

 

叩叩叩!

 

門板打開,吳心雨走進辦公室裡面,脖子上戴著一枚斷裂的幸運草吊飾。她輕輕地拉起椅子,瞥見牆角有一把老舊但保養很好的電吉他,上頭還有自己噴上的狂野圖樣。

 

「跟我說說那傢伙的事吧。」辦公桌前的男人問。

 

桌上擺著一個名牌。

警政署署長,張猛。

 

 

現在的他,飛得像鳥一樣高。

 

 

不,現在的你,更高。

因為你是我的天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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